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10月版顾城(1956—1993)文|胡亮
顾城六岁写诗,十岁辍学,十三岁从城市到农村。文化也罢,城市也罢,社会也罢,还没有完成对这个少年的精雕细刻。顾城脱了虎口,直奔大自然。他就是混沌,他就是中央之帝。“我愿重做一只昆虫”。他不厌其烦地写到黑蚂蚁,写到黄鹂和小松鼠,写到甲虫、瓢虫、小麻雀、知了、野蜂、蟑螂、蟋蟀、公鸡、叩头虫或粉蝶。没有因,没有果,只有奇迹、惊喜和表象。顾城的“火道村”,相当于法布尔(Jean-Henri Fabre)的“荒石园”。面对着哪怕一只黑蚂蚁,他们都可以趴下来看上三个小时。巧啦,法布尔也是十岁辍学。法布尔用一生,写出卷帙浩繁的《昆虫记》。而顾城呢,八岁写出《杨树》,十二岁写出《星月的来由》,十五岁写出《生命幻想曲》。都是昆虫记,都是自然诗,都是天才的懵懂。
来读《杨树》,“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后来,顾城稍通人事,又将自然诗写成了寓言诗:各种昆虫登台亮相,演出了一幕幕喜的童话剧。法布尔,也就成了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比法布尔和顾城更清澈,安徒生呢,据说几乎没有上过学。六七岁的顾城,粗通汉语,未通古文,更不懂法语和丹麦语,但天生就是法布尔、安徒生或中央之帝。此一阶段约当1974年以前,其间所为,可以称作本我之诗。
庄子接着写道:“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何谓“倏忽”?器也,末也,伪也,暂也。也许在庄子看来,文化、城市和社会都是倏忽之物。1974年,顾城随父返京,先后干过木匠、油漆工、翻糖工、商店营业员、记者、文字编辑和美工,人事汹涌,无孔不入,他哪里还能够再藏在一个昆虫世界?可怜的顾城!可怜的单方面的善!现在,“倏忽”已是“肉逼”(这个词儿借自丰子恺先生)。
来读《远和近》,“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当年很多人都闹看不懂,可是,这有什么看不懂呢?因为社会性,人与人扩大距离,因为自然性,人与人缩小距离。远是“倏忽”造成的远,近是“混沌”带来的近。再来读《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喻体指向自然性,指向“混沌”,本体却指向社会性,指向“倏忽”。是本体,而不是喻体,已经呼应了当时较为通行的介入立场。
还可参读《眨眼》《就义》《不要说了,我不会屈服》《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和《案件》。顾城的烈度,批判性,远逊于今天派同侪。须知,难为他已经尽力了。此一阶段约当1974年至1982年,其间所为,可以称作超我之诗。庄子接着写道:“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报答,其实是改造——这个奇怪的逻辑,今天很流行,庄子早就讲得很明白。“倏忽”决定改造“混沌”,要让后者有眼睛有耳朵有嘴有鼻孔。有眼睛有耳朵有嘴有鼻孔,“混沌”还是“混沌”吗?有了“倏忽”的智,就会有“混沌”的反智。还是回到顾城。顾城已经认识谢烨,又认识李英,她们就是他的七窍,他试着接受——又难以忍受——这逐渐凿出的七窍。
顾城的像 by 李茵豆微信公号【即兴画册】顾城好读《石头记》,那就这样打个比方:贾宝玉终将离了贾府,随了那个癞和尚,随了那个跛道士。换成时髦的话来说,有文化,就有反文化。来读《布林》——此诗共有十八首——那就来读第十二首《对联》,“大烟囱是小烟囱不认识的小烟囱/小烟囱是大烟囱不认识的大烟囱/象鼻虫把自己弹到空中”。顾城后来也曾谈到,“布林”好比孙悟空,好比吉诃德,很有趣,很喜欢逃学。
从几岁到二十几岁,在脑袋里,诗人一直喂养着这个“布林”,直到拔出活塞,直到他终于写出《布林》。这件作品乃是歪打正着的荒诞派,建设变成了破坏,抒情变成了反抒情,叙事变成了反叙事。此一阶段约当1982年至1986年,其间所为,可以称作非我之诗。这个非我,相对于超我,却接近了本我。庄子最后写道:“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混沌”不生亦不死,有七窍,就有视听食息,就有文化,也就有必死。所谓文化生而自然灭。
顾城不断地迁就他的七窍,要挣钱,要养家,要出国。1987年,偕谢烨赴欧洲讲学。1988年,移居新西兰。1990年,助李英移居新西兰。谢烨李英各有念头,在激流岛,不可能与诗人共筑“绝对女儿国”。到了1993年,终于发生戕妻自缢的大悲剧。其间写出很多作品,最骇人,当数四个大组诗:《颂歌世界》《水银》《鬼进城》和《城》。这批作品,可谓无悲无喜无垢无净。顾城的目的不在诗,而在解决最后的问题。最后的问题,不在“她们”,而在“我”——这才是最后最难堪的障碍物。
老子说“复归于婴儿”,已不可能。东坡说“游于物之外”,亦不可能。顾城来得更痛快,他说:“死了的人都漂亮”。四个大组诗,无非四个大台阶,在诗人看来,尽头就是黑甜、福禄、女儿国和混沌。生,死,杀人,自杀,在顾城,“无可无不可”。来读《水银》,“凶手/爱/把鲜艳的死亡带来”。再来读《鬼进城》,“零点/的鬼/走路非常小心/它害怕摔跟头/变成/了人”。此一阶段约当1986年以后,其间所为,可以称作无我之诗。人而无我,诗而无法,只剩下“蓝色的无限”。
从本我到超我,顾城贡献了华章;从非我到无我,顾城志不在诗,已经深陷于——或者说陶醉于——荒诞主义、神秘主义和虚无主义。而我等凡夫俗子,关心的还是作为诗人——而不是作为哲学家——的顾城,关心的还是童心与至文,那就引来明人李贽《童心说》作结:“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更多内容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2期
原文选自《窥豹录:当代诗的九十九张面孔》
又被另一群黑夜所追赶就 义站住!是的,我不用走了。路已到尽头,虽然我的头发还很乌黑,生命的白昼还没开始。小榆树陌生地站着;花白的草多么可亲;土地呵,我的老祖母,我将永远在这里听你的歌谣,再不会顽皮,不会……同伴们也许会来寻找,她们找不到,我藏得很好,

生命幻想曲_顾城_我失去了一只臂膀_就睁开了一只眼睛|春天读诗
对于那郊野上积木般搭起的一切,我都偷偷地感到惊奇。风,别躲开,这是节日,一个开始;我毕竟生活了,快乐的,又悄悄收下了这无边无际的礼物……-布林-(节选)发现所有到过雪山的人中只有布林发现了公路虽然只有几米长虽然长庚星在这儿碰坏了牙齿这一切,并不妨碍英国人,去死躺在路中间微笑一个耳朵里长出兰树枝和新鲜的树叶并且面色红润这是什么意思?布林皱起了眉头终于想起九岁半时,曾在这里避暑,种下一盒火柴它们发芽了,结出了火柴头一样大小的浆果英国人太馋把它吃了这可真是个发现也许,还算空前——火柴的果子有毒!
布林开始往山下走走到牛粪堆成的喇嘛寺前站住,准备让人用腰刀来抢劫这个秘密但没有成功,他只好拚命地叹气用细铜缆拴住袜子一直溜进深深的沼泽在那里拖鞋们兴奋得大叫变成了一群青蛙布林遇见了强盗布林遇见了强盗真正的强盗!他是河溪里,大角怪的子孙,一手拿着胡子一手拿着刀他和布林在褐煤的裂缝中间砍来砍去,生生砍坏了
八个小时和一块手表后来,布林累了就宣布:现在剧场休息

生命幻想曲_顾城_我失去了一只臂膀_就睁开了一只眼睛|春天读诗
强盗,就抓住了玻璃丝公主要她一起逃跑唉,倒霉玻璃丝非编个公主还不如编个大口瓶套逃跑?那个工作可得有技巧,最主要得有人追,还不能笑不笑就不笑强盗和公主游过了洗脸的白瓷水池在穿衣镜前设法登高拚命逃跑,不笑可追的人呢?在哪?布林说他累了没办法,剧场休息他用一毛五分钱排队,在买雪糕-水银-(节选)风的样子风的样子
是早晨都有的冰雪一共四个她总是靠边骑车小孩跟着攘一大块土路就成了认识的人说到我家去她还画画吗乖极了不管是谁在累的时候不是这样要研墨要慢一点吃东西慢慢磨墨她说看着自己的座位她挺好天坛她在大路口向这看哪均匀极了她远离我像是离开一棵早晨的树木-鬼进城-(节选)零点 的鬼 走路非常小心
它害怕摔跟头 变成 了人 鬼是些好人他们睡觉醒了就看布告游泳那么高的在水边站着在地下游出一片金子翻鱼翻跟斗吹哭过的酒瓶子他们喜欢看上边的东西一把抓住金黄的树叶鬼有时也会读:“毕竟他们原来认识”然后把手放在文件下边“这棵水边的老玫瑰”他们齐声吐出一片大烟雾傍晚的人说 “该回家了”他们一路灯影朦朦鬼不说话一路吹风
站上写吃草脸发青一阵风吹得雾气翻滚-颂歌世界-(节选)睡前你抓不住叶子抓不住它的声响事情变得有些快了甜果子在树枝间撞来撞去蝴蝶粉红色的草地她在中间脸在那边向这边一个春天的三种图案丧歌敲着小锣迎接坟墓吹着口笛迎接坟墓坟墓来了坟墓的小队伍戴花的
一小队坟墓血缘她一跳就吐出刺来吐出那根骨头链条上边挂着小叉子和我日后的结婚手帕所有人都在木板上放咖啡护士抱着男孩
封页
生命幻想曲_顾城_我失去了一只臂膀_就睁开了一只眼睛|春天读诗
每个人都有自己微小的命运如同黄昏的脸如同草菊的光在暗影中晃动颂歌世界她老在门口看张大嘴的阳光一条明亮的大舌头在地上拖着早晨的死亡甲虫从树枝突然跌落一条明亮的大舌头鲜艳的车辆在空中变甜,一级级颂歌世界一条明亮的大舌头早晨的颂歌世界《中华文学选刊》聚焦|实力|锋锐|非虚构|读大家|书架|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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